纽约军械库展黑特.史德耶尔作品
2019-12-04 12:00:47 来源:
如果说所有历史建筑,无论如何被翻修,只要没有被连根拔起,都会保有原先的灵魂,那么纽约的公园大道军械库应该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例子。这座外观如堡垒一般厚重严实的红砖建筑,是美国南北战争后由纽约第七民兵军团向纽约的精英阶层筹资而建的。自1880年从上东区的芸芸官邸之中横空出世,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这个占据了一整个街区的庞然大物除了被作为枪械库和军事演练场使用,也一直是军团的政治中心和上层人物的社交场所。在那个纽约逐渐成为世界的中心,以各种华丽的辞藻被记入历史,又在文学、电影等媒介中不断被演绎成令每一个人听闻其名都会心生向往的黄金时代里,鲜有人会记得,正是那些觥筹交错之间进行的肮脏交易,一步一步导致了如今新自由主义格局下,由纽约生发、波及全球的的贫富差距、暴力与不公。
移形换影似乎一直是权力和资本的天性,到了二十世纪中后期,这座军械库终究成为了金蝉不断壮大后脱去的壳,被弃置遗忘。终于在2006年,年久失修的堡垒内部被赫尔佐格和德梅陇(Herzog & de Meuron)建筑事务所改造成一个艺术空间。2007年起,军械库艺术基金会每年都会邀请一位艺术家前来驻地创作,并委任他们依据军械库和周围社区的历史,为其最核心的韦德汤普森演习场(Wade Thompson Drill Hall)量身定制大型装置艺术,使这一新的艺术坐标能够与周围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现代艺术博物馆和古根海姆美术馆分庭抗礼。于是,那个曾寄生于富丽堂皇的室内雕饰之中的诡诈多面的灵,终于能够再次年复一年地讲述一些让人发慎的故事。
两年前一个以监控和隐私为主题的浸入式互动装置“糖果屋(Hansel & Gretal)”曾被中文媒体报导,也许已经让不少国内的观众了解到了这个历史建筑和这个驻地项目的艺术使命:批判,不止针对当今时政、当权者,甚至要波及到那些因被历史埋葬,指向性已不那么明确的罪孽。但若要比起“掘坟”和“招魂”的能耐,没有人能比得上今年的驻地艺术家黑特·史德耶尔(Hito Steyerl)了。此次以演习场(Drill Hall)命名的主要作品“Drill”,除了有“演练”的意思,还可以用来指代“钻头”。这一标题多少有点一语双关的倾向。
黑特·史德耶尔,“美术馆是不是展场”,2013,军械库展览现场 Photos by JAMES EWING
在德国工作生活的黑特,如今能在当代艺术世界享有巨大的话语权,完全靠她扎实的哲学功底和调查搜证的能力。在2013年伊斯坦布尔双年展中,黑特通过一个题为“美术馆是不是战场?(Is the Museum a Battlefield?)”的艺术讲座一炮而红。(此次黑特在军械库的大型个人回顾展中,“美术馆是不是战场?”的影像记录恰好被安排在位于主展场的新作“演习Drill”之后的出现的第一件展品。)多年前,黑特的一位挚友在枪击案中不幸生亡。在调查从友人体内取出的子弹的出处的过程中,黑特不知不觉将自己卷入了一系列更复杂的真相:原来这位军火生产商正是伊斯坦布尔双年展的主要赞助人。由此黑特揭示了中东连绵不绝的战火和不断新兴的美术馆、艺术学院之间的利益网,迫使当代艺术直面与其自身不可分割的暴力与罪孽。自此 “历史是揭露那些地表之下的事物时所要依赖的一门艺术(History is the art of highlighting whatever is hiding in plain sight)成了黑特的艺术宣言。作为影片“Drill”的开场词,这句话也是她此次鉴定这座历史残留物和美国当代社会症结之间的隐性关系的纲领。
从壁垒般粗犷、森严的建筑外部切入到室内的那一刻,我险些被扑面而来的十九世纪古典装潢所迷惑,甚至忘了前来此地的初始目的。然而很快地,主展厅Drill Hall音响造成的震动,透过地板传导到我的脚下,让我注意到两扇大门之后的巨型放映厅:三个荧幕发出的光线并没能顺利抵达空间的每一个边缘,因而让人在被黑暗吞噬前,无法事先预判这一空间的实际体量。整一个放映现场所制造出的摄魂的效果,在与你的感官的边缘稍稍擦撞之后,便能让你不由自主地向里越走越深。当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抬头会看见星星点点的光。渐渐地,你便会意识到,那冰冷的光绝不是来自于漏过屋顶缝隙的太阳,而是一排排形成拱顶的金属架反射着荧幕发出的光线。
脚下的木地板的质感,让人自然而然将这个体量的空间和室内体育场联想在一起;而屋顶的弓形钢结构,却让人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一个工厂的结构。当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我,正在好奇整个空间真实的样貌,影片忽然透过一阵撼动人心的急促的鼓点,把我拉进了荧幕里的世界:一个仪仗队正在演练场彩排。而那个空间在荧幕里呈现的样貌,瞬间和我对于周遭环境而生发出的知觉一一对应上了,立刻修补了我臆想出来的空间还未渲染完的部分。影片就是在这个地方拍摄的!随后的几个镜头立刻证实了我的猜测:进门时看到的楼梯、水晶吊灯、还有那幅有关阅兵仪仗队的油画。
我对这座空间结构介于古堡和军械库之间的建筑全貌的好奇,似乎是艺术家预想到的。影片的开头,即是由两个打扮得如同勘探队队员的人,打着手电筒,在一个墙面布满弹孔的隧道里前行。透过其中一个主人公叙述,我了解到,这是隐藏在这个建筑之下的,当年的射击演练场。
枪支、弹药,是串联起整部影片的线索。影片中的几位遭遇近年来的美国大型枪击案的受害者们穿行在这富丽堂皇的建筑内部,向观众讲述着昔日里纽约上流社会的白日梦和那些关于军火交易的肮脏历史,以及这栋建筑如何与当今一连串社会悲剧脱离不了关系。悬疑电影般的低调光,贯穿所有场景,一定程度上迫使观众屏息凝神着等待情节的展开。此外,黑特以高超的剪辑技巧把控着影片的节奏,时不时插入仪仗队的表演。鼓声的频率模拟着连续不断的枪声,其依据的乐谱则是作曲家Antonio Medina 和Thomas C。 Duffy对美国大型枪杀案数据库中的记录的转译(声音化Sonification)。影片后半部分加入了一些社会活动家在白宫前发起演讲、联名上书反对枪支的外景, 并在最后将这一素材与挂在军械库门厅里历史绘画置换,被收纳到油画框中。从字面意义上理解,这种处理手法仿佛是对这一社会运动必将被载入史册的希冀。然而黑特却又似乎在拍摄和剪辑之中渗入某种繁复的指法,鬼使神差地偷渡了我们的感觉,制造出了一种不可名状的阴郁和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