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莫高窟面壁者
2019-11-14 14:08:14 来源:
一副棕框眼镜架在李云鹤的国字脸上。
若隐若现的白线把镜片分成两块,挑起眼睛走路时,就用上面的平光镜;垂下眼睛工作,就用下面的老花镜。
他是莫高窟的壁画修复师,“行医”63年,修复壁画4000余平方米。如今86岁,硬朗,身量挺拔,牛仔工服一披就去工作,手脚利落,帽子底下头发花白。
春末的洞窟,空气阴冷。李云鹤攥着金属栏杆爬上脚手架,然后蹲下身,视线穿过老花镜,抵达壁画上“生病”的众神。
这样的场景李晓洋见过无数次。从有记忆起,爷爷李云鹤便每天“扎”在洞窟里。
1956年,李云鹤来到莫高窟,成为第一位壁画修复师;1990年,叔叔李波开始跟随爷爷修复壁画;2011年,李晓洋也拿起了接力棒,从此三代人一起为壁画上的神佛“治病”。
为莫高窟续命,是个漫长而持久的过程;在千年壁画面前,几代人的青春也短得不值一提。如今,李晓洋能独当一面了,叔叔李波早是一位成熟的修复师,而耄耋之年的爷爷李云鹤依然每天爬脚手架、拿修复刀。
经过三代“面壁者”的修复,飞天的华裳重新飘逸,神佛的眉眼渐渐清晰,饕餮、僧侣、殿堂和尘世风物,也都离原有的模样更近了一步。
面壁者
2019年,四川成都,宝光寺。
念佛堂北壁,一幅长4.21米、宽2.97米的《释迦涅槃图》“生病”了。受地质灾害影响,颜料层和地仗层(位于墙体和颜料层中间的泥层)发生了脱离,裂缝蜿蜒着爬上壁画,再不进行保护,将会造成继续空鼓断裂甚至垮塌。
在柳絮开始四处飘落的季节,1989年出生的修复师李晓洋来到这里主持修复工作。
工具箱里装着的,是来自莫高窟的经验和技术,每年,莫高窟修复师们都会应邀到国内其他地区帮助修复壁画。
同一时间,叔叔李波即将开始修复莫高窟第465窟的壁画,爷爷李云鹤在莫高窟的姊妹窟:榆林窟,长达四年的雕塑和壁画修复项目正处于收尾阶段。
1956年春天,在山东读高中的李云鹤准备前往新疆“支援建设”,中途在莫高窟短暂停留。在时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的劝说下,李云鹤留在了莫高窟。
三个月的试用期过后,常书鸿说:“小李啊,我给你分配个工作,不但你不会,咱们国家也没有会的。现在只有自己想办法。”
小李被分配的工作,是修复莫高窟的壁画。
如今“小李”变成“老李”,儿孙渐次入行。“李波自己回来的,孙子是我‘哄’回来的。”
“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父母在饭桌上聊的都是莫高窟。”李波说,“顺理成章地就回到这里工作。”
李晓洋的高中和大学在澳洲就读,20岁出头的年轻人,对未来的想象是澳洲充满新鲜感的人和事,或是国内一线城市窗明几净的办公区。
不过,爷爷李云鹤说:“要不然这样,你跟上我一年到两年,实在不行你再改行,完全可以。”
就这样,李晓洋决定留下试试。
4月,李晓洋和同事们站在脚手架上,拿着注浆管,插入到壁画和墙体中间的缝隙中,把配制好的胶结材料吸入注射器,然后通过注浆管灌入壁画的空鼓部位,再用壁板支顶,将壁画贴回墙体。
在时间的侵蚀下,壁画遭遇的病害有空鼓、起甲和酥碱等等,它们让精致的图案变得模糊、破损,有时像鳞片一样翘起,有时结满白霜,有时甚至变得疏松、脱落。
修复师们的工作,就是拿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工具,除尘、填垫、脱盐、粘结、按压、支顶……帮助壁画对抗时间。
在宝光寺,李晓洋发现同样的材料、同样的工序,有一小部分的壁画无论如何无法回贴,迫于无奈,他把颜料层揭取了下来,然后发起了和爷爷的视频通话,请爷爷“支支招”。
在爷爷的远程指导下,李晓洋重新做了一个载体层,把空鼓壁画贴了回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远程求助爷爷了,在着手修复的一个月时间里,他和爷爷有过两三次视频通话,请爷爷出谋划策。等到全部空鼓壁画回贴到地仗层后,李晓洋将会和同事一起对这个12平米左右的壁画进行“整体揭取”——这也来自爷爷的建议。
成都地区空气湿度大,墙体的水分会对壁画表面造成破坏,“整体揭取”,是将前面的壁画固定住,然后打开墙体,在壁画背面安装金属架,将壁画挂在重新垒砌的墙体上,中间留有八到十厘米的距离,既能降低水分对壁画的伤害,又能减少地震时带来的损伤。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李云鹤应邀到塔尔寺修复壁画,按照以往的修复方式,一百多平米的壁画将会被切割成小块揭下来,李云鹤初次创新,使用了“整体揭取”的办法。工程结束时,寺庙的活佛问李云鹤:“李老师,我们这个壁画你怎么没修?”李云鹤乐了,把对壁画的损伤降到最低,是他最希望达到的目的。
“祖师爷”
2012年,河北曲阳,北岳庙。
这是李晓洋第一次上手修复壁画,在爷爷的带领和指导下,拿起了修复刀。
北岳庙的东西两壁上,绘着巨幅的“云行雨施”和“万国显宁”图,旗幡和衣袂线条柔和,苍龙若浮若动,70余个人物形态各异。不过,多种病害共存于这些壁画上,李晓洋和同事们花费了两年时间,才最终完成修复。
此前的时间里,李晓洋都在给爷爷“打下手”,和泥、递工具、学习。李云鹤敬惜文物,轻易不会让新人上手,经过一年多的“学徒期”和“考察期”,李晓洋才第一次接触壁画。爷爷李云鹤挺满意:“别说,他真正干起来,做的工作还真能符合你的要求。”
50年前,李云鹤第一次以修复师的身份进洞窟,是开凿于晚唐的莫高窟第161窟。壁画起甲严重,门打开,风一吹,壁画“像雪花一样洋洋洒洒落下来”。许多年后,李云鹤在不同场合回忆起这个场景,还是会连说“看了就心痛”。
在当时,只能一点点把脱落的壁画收集起来,然后人工贴回去。不到60平米的壁画,李云鹤们一小片一小片地修,700多天后才全部完成。
后来,人们无数次提起161窟,它是敦煌研究院历史上自主修复的第一座洞窟,也是国内壁画修复保护的起点。
那时的莫高窟几乎没有任何文物保护的设备和工具,面对一片一片生病的壁画,用什么修,怎么修,都靠李云鹤自己摸索。
没有仪器做实验,就跑去厨房,用炉子烤,用锅煮,通过高温来观察材料性能;屋里屋外、白天晚上地做对比,来寻找最理想的材料。
当时敦煌研究院请来捷克的专家帮助修复,关于修复材料和工艺,对方始终保密,李云鹤就在旁边“偷师”修复过程,专家走后,李云鹤自己摸索着用毛笔、滴管、注射器等各种方式修复,最终选定了注射器作为胶结材料注渗的工具。
胶结材料注射完,需要将壁画回贴到地仗层,李云鹤尝试铺上一层纱布然后按压,“布纹会压到壁画上,修过的壁画像罩了一层网子。”后来换成塑料布,发现容易把壁画粘下来;最终想到装裱画用的纺绸,既能吸水,还有细腻的质地。“就这样慢慢自己总结了一套修壁画的工艺流程。”
李波说,那几十年是莫高窟的“抢救性保护时期”,“在当时,受到人力、物力、财力、认识等等方方面面的局限,大家处于一个被动状态,如果不去抢救,可能是完全的损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