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艺术能够带来什么
2019-09-30 10:19:16 来源:
从一战后到二战爆发的期间,已经有艺术家尝试用生物科学的手段进行试验创作。美国摄影师爱德华·史泰钦(Edward Steichen)在1936年MoMA的展览上展出了一组形状古怪却异常美丽的飞燕草照片,史泰钦利用植物盐基所含有的毒素能诱发花种变异的生物原理,进行了系列化学实验,其中还包括多种植物的混种杂交。之后,他向学术界和公众宣布了植物的自然繁殖也可以被看做事一种艺术的观点。
在此之前,英国科学家亚历山大·弗雷明爵士(Alexander Fleming)也在医院里展出了他用细菌创作的绘画作品,笔者罗伯·丹(Rob Dunn)在文章“用盘尼西林作画:亚历山大·弗莱明的细菌艺术”(Painting with Penicillin:Alexander Fleming’s Germ Art)中描述:“他在不同的天然颜料里培养微生物,并按照不同颜色的需要把它们洒在纸上对应的位置。他在培养细菌的器皿里装满琼脂,一种像啫喱(从动植物中提炼出的胶性物质)似的营养物,然后用丝(实验室的工具回线)来嫁接器皿里各个部分中的不同物种。从技术上讲,这种绘画非常难实现。弗雷明必须要找到带着不同染色体的微生物,还要精确计算嫁接它们的不同时间,以便所有的微生物都可以同时成长。”这是二战之前最早涉及生物、医学、化学领域的跨界性实验创作,他们挑战了人们对“艺术”和“艺术家”的传统认识。
1998年,中国艺术家李山在纽约制作出他的“蝴蝶鱼”方案,在2000年的《倾向》杂志中,他陈述:“为此我运用生物学技术从活体生命的基本物质蛋白质做起,从鱼和蝴蝶卵细胞内各取出了一段DNA,打开DNA份子,将鱼的mRNA信息链上的密码子与蝴蝶的mRNA信息链上的密码子按偶数或奇数对调,核糖体跟往常一样沿着mRNA链移动,但阅读的信息已被改变。这样,一种携带我本人意愿的蛋白质被合成,将合成新蛋白的DNA分子放回原处,18天之后鱼的卵和蝴蝶的卵分别生出‘阅读’作品中所出现的生物。”相比弗雷明直接用细菌作为媒介进行绘画,李山更接近史泰钦的试验方式,因为他们都以被修饰的基因为媒材,创作生物界中不存在的生命样式。更改了生命的体质和存在状态,这其中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和需要解释的问题,应用生物基因工程和生命合成学的基本知识来应对生物体细微繁杂的变化过程。其中也伴随了无数次的失败和渐次的程序推进。关于生物艺术的了解,在国际艺术生态、收藏界和艺术市场中一直处于冷门的状态下,有必要将其中的基本原理和美学观做一个简单的梳理和廓清。
艺术家自己的身体和蜻蜓嵌合的“蜻蜓人”模型,虽然展示的只是一组高仿真模型,但活体的制造才是李山真正想实现的。
一、一张关于生命密码的无限清单
以基因修饰和基因重组为主导思想工作的创作方案或实施,其最重要的原理是分子生物学的中心教条:中心法则。通过理清这个中心法则的运动状态和目的,就是认识生物艺术中关于基因工程的关键要旨。在现实中,要观赏一件艺术品,不论它通过何种复杂的技术和理论,对于观众,不是那么容易地能立马掌握它的工作原理,尤其对于生物、化学、计算机、医学甚至统计学等跨界交叉的综合学科。但是,对于创作实践方案的核心思路,我们可以寻求通俗的理解,理论的认知也可以借助现实的经验。如果不想陷入细胞学复杂的物质构造中,观众也可以寻求艺术家的创作手稿。李山的手稿给予了很多便捷的答案,同样,也透露了生物艺术的学术秘密。李山1995年在纽约的《读书笔记》中,用生动诙谐的语言这样描述“中心法则”:
“细胞开始制造蛋白质时,细胞核内双螺旋DNA便分解成为两个单键,信使RNA(即上文中提过的mRNA)把DNA上合成蛋白质的密码‘抄录’下来,然后被派往细胞质,在细胞质中与蛋白质的制造车间核糖体结合起来。这时,转运RNA(T-RNA)便忙活起来,它能够识别信使RNA上的遗传密码,因此充当了‘译员’的角色。转运RNA(T-RNA)表现得相当活跃,它来回工作,把相应的游离的氨基酸‘领到’核糖体那里报到。”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 Power Station of Art
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 李山 | Li Shan 2017
“涂抹”,改变DNA手段的一个技术语汇,被展示的水稻是DNA被涂抹后的产物,它们“被释放了所有生命样式可能性的自由的水稻”。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 Power Station of Art
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 李山 | Li Shan 2017
玉米同水稻一样经过基因编辑的手段,提供可以随机表达的环境,最后呈现出物种形状和颜色的改变,寓意为“世界上最原始的玉米”。
从这段话中,一个艺术家从理性的纯物质方面去研究并揭示生命的遗传秘密,使人想起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她最著名的《第二性》中,从自然生物的角度分析、阐释男性和女性的生理区别,让读者在现实宏观、单一又抽象的形象上做深入浅出的认识。这是阅读生命的具体方式,也是对物种自然物性的尊重态度。
李山在提到庄子“大同”思想的时候,莫若世代圣贤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中明确的道,指出认识事物本质的过程就是对道体悟的实际方法。创作并非活在抽象的冥想中,这也是生物艺术的现实意义。而生物艺术不同于生物科学的本质区别,也存在于这个中心法则中。生物科学的终极目的是:复制。科学家通过物种优胜劣汰的法则,根据人类健康的需求,将有利于人的发展的物种保留下来,而不利或者不产生作用的物种进行残酷的丢弃。选择的过程,会牺牲很多不为人知的、被当做垃圾丢掉的生命。而生物艺术恰好与这个法则相反,或者有违抗的姿态。它的目标是创造新生命,并非直接的服务于人的健康,并没有被主动淘汰的生命,它们受到关注。这考验着人类的对异己对象的思想和态度。
张洹(上海艺术家)与李山2004年在上海李山的工作室中,这样形容李山的计划和态度:他对重新杂交过的新的生物感兴趣,所以他要做他希望跟这些动物在一起,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工作,成家立业。这个浪漫美妙的想法却也道出了新媒体艺术的终极目标,以人的现实幸福和兴趣为创作理念,倾心于书写新的生命体悟和经验。李山与他的变异南瓜、玉米、水稻在一起,长期的共同生活,对植物的精心照料,也引发了对新伦理和前卫观念的思考。生物艺术的制造过程,也是生物艺术的本身。这不免让人想起美籍巴西裔艺术家爱德华·卡茨(Eduardo Kac)最著名的荧光兔“阿尔巴”(Alba),长期以来,“阿尔巴”在生物艺术史上被看做全世界第一个生物艺术品的诞生。这只被创造的兔子基因被编入了水母的绿色荧光基因,因此在蓝光下会发出绿色的荧光。阿尔巴与卡茨一起生活,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它被给予名字和新的生命体验,相信生活中会发生很多有趣的故事。真正有意思的是作者对故事的分享,如果卡茨愿意的话。李山在以数位输出的电脑合成技术制作的“阅读”图像和“遭际”视频中,也融入了自己的身体器官,比如李山的嘴巴“长在”苍蝇的眼睛部位,手掌的肉片又变成飞蛾的翅膀,生殖器成为蜘蛛的身体等等,这些趣味横生的图片启发读者对生物艺术未来的联想。会不会在多年以后,我们可以实现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拼贴出自己喜欢的形状。有必要提及的是,爱德华·卡茨在1997的作品《时间胶囊》中第一次提出了“生物艺术”(Bio Art)的概念:基于最新的生物技术创作和操作生命。
《写入》影像,3分钟 李山 | Li Shan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 Power Station of Art
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 2017
关于生命的诞生密码——DNA的复制,李山在创作手稿中写道:“首先DNA两股分离,充当合成新股的模板,然后一个个核苷酸依照碱基互补配对规则组成新股,形成两条双股DNA,而且两条DNA携带的遗传信息一模一样,接着两条双股DNA分离,细胞也分裂成两个子细胞,而且含有相同的DNA。”这是生命诞生的遗传法则,而基因工程就是在这个法则的形成过程中进行人工操作,例如李山蝴蝶鱼的方案中提及的:在转录过程中的信使RNA上的密码子对调。因此改变了母体的遗传信息,进而也就更改了之后物种的生长性状和存在状态。跟1996年诞生的克隆羊“多利”一样,对物种基因的改造、重组、杂交等人工作业,也引起了道德、伦理的现实问题。
李山在面对这个问题时,认为伦理和道德也具有历史性,随着社会的发展,物种的变异是自然的必然选择,而人对这个选择的干预也并非不可,这个过程就建立和考验了新的社会伦理关系。值得指出的是,蝴蝶鱼不同于“多利”式的克隆-复制,多利体质较母体而柔弱,性能力不强,5岁时患了关节炎,6岁(正值壮年)患肺癌死亡,而这是一种老年绵羊的常见疾病。生物艺术创作的新生命虽然也没有父母,但年龄是从0岁开始的,身体的形状是完全独立性的,其身份也应该被建立在一个单独的系统。但被克隆的生物,从母体的年龄开始计算,还是从0岁计算,还是两者之间的某个年龄计算,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是克隆技术在所谓伦理和医学方面面临的巨大挑战。除了复制的概念以外,对于认识生命的遗传密码,从单个细胞的结构读起,我们还会发现探索的广阔无限和生命科学知识的复杂体系。每一个即使再微小的分子,都包含了生命不解的终极指令。生物艺术需要解决的,就是如何拨动这个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