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学森面壁华山的日子
2020-04-28 01:01:54 来源:
十月的一天,田学森回了趟上海。从华山乘车,经一夜,便到了都市。风是软的,夜是软的,一切都是软软的,和山里两个世界了。
常常,他要把自己“定位”一下,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在哪里。见朋友,吃饭,去咖啡馆,在繁华的城市街头,恍惚着,直至重又回到华山,当那坦白、坚硬的山峰扑到眼前时,人仿佛也回到了自己,从心底里吁一声,哦,又回来了。
“山上山下,温差有时十多度,四个月前作画的仙峪风口,气温与西峰三九天相仿。冬季就要过去,过程不容易,寒冷,孤病。日复一日,画面日长夜大,又觉考验不够,冬季如此短暂。”
翻去岁的微信,这是十二月里的一段小记。如今已是深秋,很快,又一个冬天要到来了。
在华山,冬季是漫长的。冰雪封山的日子,山川静默,人迹稀少,满山满野,是无边无涯的孤寂,伴随雪花落着。
大雪稍停歇时,他就去画画。将充饥的大饼揣在怀里,暖着。敲开小河厚厚的冰层,取水,烧开来喝。“山风呼啸,掀落枝头的雪。幸运啊,飞雪不会落在画布。”用僵硬的手指写下一段微信,在猎猎山风中,心里依然有某种“温融和寂静”。
这样的冬天,到今年,将是第五个了。四季轮回, 又是风雪不远。静静的大山里,眼前这幅六米六长、二米二高的大画上,华山还在孕育着。 在色彩和线条的无限变化中,壮阔的画面上,仿佛正在进行一场造山运动。
从2015年初春至今,半年过去了,这幅巨画仅仅完成构图。在彻骨的山风中,要跋涉过这个冬天,“生育”出这幅心中的巨画来,对40岁的田学森,亦是生命中一个人的欢欣与挑战。
一 初见
这是华山腹地的一条山谷,至今没有通电,曾散落几户人家,但早些年都已迁下山去了。
华山名满天下,天气好时,游人如织,可那是在山的表层。在山的深处,密林遮蔽,人迹罕至,寂寥亘古至今。
田学森栖身在幽谷里的一座老旧土屋里, 对面就是华山绝壁。一条小路本已荒弃很久,今年早春,他请人清除荆棘野草,重又开拓出道路来。再将做好的巨大画框背上山来。
“野外画画亦如安营扎寨。”画家说。他走出土屋,正在画的那面山就扑面而来。
那是一大片如屏风般拔地而起的峭壁。突兀、直白,灰黄色的岩石山体一览无余。很多时候,他用一个长长的午后,只观察一条山的褶皱,那里清晰可见树在绝壁上的挣扎与舒展。
某个春天的傍晚,一只野羊从岩壁上走过,歪过头来,看着他,很久。这是孤独者给孤独者的招呼。让他不由想起初见华山的情景。
那是2008年的秋天。来华山之前,他已孤身驾车,沿大陆的国境线游历写生一年。这年夏天, 他在帕米尔高原停留了三个多月。
记忆中,帕米尔高原辽阔如另一个星球。粗旷、质朴,阳光总是那么强烈,姑娘们的歌声飘荡在空气中,有遥远的不真实。他和塔吉克人一起跳鹰舞;走在强烈的阳光下,画沙漠,画交河故城;也画一个姑娘,她总是坐在窗前,眼睛是淡蓝色的。
有时,他一个人听着音乐,开车去边境上。 在路的尽头呆很久,暮色起时,再驱车穿过沉默的荒山。
5月12日那天,大地震发生了。他记得自己正在洗车,通讯中断,一瞬间和亲友们失去联系,仿佛真是在外星球上了。之后,他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翻天山,至喀纳斯,出新疆,接着,一路向南。
就这样,长途跋涉而来,路经陕西时,绕道华阴,与华山撞见。
第一眼,就记得这山是从平原上拔地而起。突兀坦白,太干净、太直接,仿佛一个人捧着心,站在那里,天荒地老一般。
造山运动的痕迹就在眼前,似乎能看到山出生时的模样。苍凉遒劲的花岗岩山体,如圣者一般表里如一。华山,就这样“击中”了田学森。当时,他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找机会来华山,守着它,专门画它。
之后,他回到上海,经历生活一系列的变故,一直到2011年春天,他终于放下了一切,来到华山,如赴一个亘古以来的约定。
从那时起到现在,又是5年过去了。 他信守了对华山的诺言,定居山中,与之相伴,从此未曾离开。
花开花落,一去经年,他如苦行的僧侣,日日面壁华山,在写生与创作的每日劳作中,体会着那“远古而又踏实的感觉”。
二 萍踪
1997年,田学森在上海大学求学。也是从那时起,他放弃了此前学习多年的国画,改画油画。
他一直不是个“安分”于庸常生活的人。少年时,父亲对他的安排,是让他在老家山东过一份安稳的生活,他拒绝了。在上海求学、画画,他有同龄人没有的勤奋与沉静。“他那时就能沉下心来,勇于追寻自己的艺术主张。”他的同学,如今在中央美术学院(微博)攻读博士的宁子,对田学森的印象极深。
2002年,27岁的田学森辞去在上海的美术教师的工作,成了一名自由画家。此后多年,他受邀去法国游历、办展,画欧洲美丽宁静的风景, 或者就在上海过着宁静的生活,可心中却总有些空落。“始终和这个时代的热闹有些格格不入,希望有一段远行来提升生命与艺术。”
2007年,他买了辆面包车,决定开始远行。临行,给弟弟留下一封遗书,对旅途上的危险,已做了充分的估计。
从上海出发,先向北而去,到达漠河,已是严冬,最低气温达零下54度。他在冬天的大兴安岭写生,每天,车都在冰封的路面上漂移……之后一路向西,穿越河西走廊,过帕米尔高原,到珠峰大本营。于苍凉辽阔之地,历尽艰险。
那是一段天涯孤旅。在悬崖边行走,于旷野里翻车,孤寂之极的时候,好多天无人说话,只有车载音乐相伴。上海一家报纸的记者采访他,以“我到过天堂,也去过地狱”为题,报道了他的旅行故事。
4万多公里走过去了,画界的勇猛之士,最终依然要回到生活。而这一段长长的旅行,未辜负他的期许,原本他就想走遍大江南北,在那大好河山之间,寻找一个自己创作的永恒主题。
而他遇到了华山。从此安心,“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的,不过就是自我,也是这座生命中的山而已。”
他说,少年时,总想着将来有件大事要做,每日锻炼,磨炼心志。一直到30多岁,终于知道,这件大事,竟然是要和这亘古之山朝夕相对。
“我要再画10年华山,但其实,华山一辈子也画不完。”说这话时的他,正在华山深处的幽谷里写生。胡子拉碴,掩盖了他面容的清俊,目光却依然是坚定而清澈的。
这是2015年的初秋,站在华山峭壁的他,也如同站在这个时代边上,与山外的世界保持着一种清醒的疏离。
三 亲近
夏末的一天,田学森决定去趟大敷峪。
这里并非华山主峰,风景却极为秀丽。那一年,他初到华山,正在寻找一个进入华山、亲近华山的路径,遇到了当地人介绍的一位老画家,带他来到了这里。
山高路险。他小心地开车,一面避让着对面的大卡车,一面感叹,“看这块大石头还在!”“看那一段山还是老样子!”语气像孩子,找到了自己放置很久的玩具。
2010年初到,大敷峪就让他不忍离开。他在这条山谷开始亲近华山。白天画画,夜里就住在车上或帐篷里。
那是秋天,漫山遍野的苍翠中夹杂着红黄,白天风景甚美。然而,到了夜里,山谷就被无边的黑暗和空寂吞没了。
帐篷搭在河畔,或者就在山脚。夜里,有怪鸟的叫声。大风的夜晚,帐篷顶会压下来,一直压到人的身上。偶尔,也有挖矿的人,打着手电,朝帐篷里张望,露出一张黝黑的脸。一开始,倒有些担心,后来,也就习惯了,听天由命,该睡觉就睡觉。天亮了,“还活着”,就去画画。车上放个小煤气罐子,早上或中午,自己做点饭吃。
常常,他要把车子放公路上,搬到山上去画。 而在恶劣的天气,搬运画也是一个挑战。“运画途中,要顺着风的方向。如果风向风力不稳,就停下来,在可控的范围内,喘口气,快点通过。有时,例如在西峰顶上,得两人一起抬着抵抗风。”他说。
在大敷峪,田学森度过了在华山的第一年。之后数年,寒冬酷暑,他辗转在华山深处的峪里和山峰之颠,一天天画下去。以苦为乐,画面日渐丰盛,身体却日益单薄,生存的需求,已被他压到最低。
60岁的甄秦安先生和他是忘年之交。他们相识在从华山顶峰下来的索道上。这位离群索居、沉潜于寂寞的年轻画家,让甄先生感到好奇。相识之后,他希望自己能为田学森的华山生活拍一个纪录片。
他曾持续跟拍田学森。“在山谷里,常常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他说。一次傍晚时回来,他们路遇两头野猪,连滚带爬,从眼前冲过去了。
“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画上。大部分时间,一日三餐就是饼干、面包。喝水,就在河里取。在今天这样一个浮华的年代,像他这样耐得住寂寞的年轻艺术家,真是太罕见了 。”甄秦安先生说。